Sunday, September 5, 2010

速滑冠军之乡七台河的矿工基因

  七台河,金牌照耀的枯竭之城

  30多年前,因为煤矿,七台河从一个镇变成了一个市。

  现在,煤矿即将枯竭,“速滑”能成为这个城市的救命稻草吗?

  中国周刊记者  田乾峰 北京报道

  大巴车里,乘务员大声宣布:“车里有厕所,上厕所记得关门,都是大人了,别那么不害臊;车里不许脱鞋,空调是内循环,这是为你们好,到时候都是臭气。”车行驶五分钟,她起身,大声嚷嚷:“谁脱鞋了?我可闻到味道了,别不自觉。”

  司机头顶上的液晶电视正播放一部由古天乐、吴君如演的港式搞笑片。途中,乘务员试图播放一部美国文艺片,遭到全车人的“讨伐”。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嚷嚷着:“外国的咱看不懂,放点能让大家乐呵的。”

  这是一辆从哈尔滨开出的大巴车,终点是七台河,一座闪烁着金光的冠军之城。

  金牌城

  我们行驶在哈同公路上,这是唯一一条连接哈尔滨和七台河的公路。路况不好,500多公里的路至少要开7个小时。长年行走在路上的运煤货车因载重过大把路面轧得坑坑洼洼,以至于沃尔沃大巴是以80迈的速度缓慢爬行。

  “七台河是一个死角,铁路到这里都是终点站。”坐在我旁边的男人解释,七台河本地人出行一般选汽车,“火车太慢,晚七点发车,早五点才到哈尔滨,一天只一趟。”虽然,这条路又在民间被誉为“死亡路段”——数不清的车祸和命丧黄泉的赶路人。

  “为什么要去七台河?”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不解。当我说是去了解“七台河的短道速滑”时,他撇撇嘴,开始列举从七台河走出的短道速滑明星:“王濛?杨扬?……”这些熠熠生辉的奥运冠军从他的口中念出时如此平淡无奇。

  七台河位于黑龙江省东部,以煤矿能源为主要经济支柱。全市人口80多万,三区一县,是黑龙江省内最小的直辖市。出租车绕城一圈只需用时20分钟。

  在竞技体育范畴内,七台河却又显示出了神秘的一面:中国在冬奥会历史上共获得9枚奥运金牌,七台河一市就拿下6枚。杨扬、王濛、孙琳琳这些奥运冠军均出自七台河。从1986年七台河正式组建速滑体工队开始,走出七台河的运动员共夺得世界冠军奖牌110余枚。

  一份名为《中国奥运冠军调查报告》曾分析:北京、武汉、上海是中国建国以来诞生世界冠军最多的城市。这些城市之所以能批量产生冠军与城市发展程度密切有关。

  七台河并不符合这个金牌与城市的分析。

  七台河体校速滑队的队长马庆忠坐在那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,他试图想回答这个问题,但无从下口。他告诉我:“冬奥会后,很多人过来采访,但从未有人探究过城市和速滑的关系。”

  我们坐在七台河业余速滑队的宿舍里,这是七台河体育局从当地一所技校临时租来的。马庆忠执意坐在靠窗边的床上,这样他能一转头看到操场。那里有他的队员,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,正在坑洼不平的场地上做速滑陆地训练。

  马庆忠刚刚从哈尔滨回来。从1992年担任七台河速滑队教练开始,他就年复一年重复着这样的工作轨迹:每年10月到来年4月去哈尔滨做冰上训练;夏季回七台河做陆地训练。为什么要去哈尔滨训练?因为七台河至今没有一个室内冰场。“哈尔滨的速滑场地也有限,白天要先服务于省队训练,我们的上冰时间多是在半夜两点。”马庆忠说。

  一支烟没抽完,一个瘦弱的男孩推门进来,哭着说:“教练,×××打我。”

  马庆忠说:“为啥打架?谁都不招惹谁,怎么会动手?”连哄带骂,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男孩。

  马庆忠的弟子大多十来岁,再大一些,成绩好的就会被省体校挑走,然后是国家队。比如他最出名的弟子王濛,马庆忠带她时,是8岁,两年后,王濛离开了七台河。

  我采访他的前一天,马庆忠刚送队里的一个女孩去省体校。欢送会上,他落泪了,“舍不得让孩子走,但必须得走。”在举国体制下,七台河速滑队处于金字塔最底层。马庆忠明白,他工作的最大意义就是帮助队员离开这座城市。

  矿工基因

  马庆忠不是七台河人,是隶属佳木斯市的桦川县人。他从小练速滑,16岁时一场重伤让他休养三年。三年后,当想重返冰场时,却发现没有任何一支队伍愿意接收他。“七台河速滑队在我走投无路下,要了我。”马庆忠说。

  当年,七台河速滑队教练叫孟庆余,他也不是七台河人,是哈尔滨人。1969年上山下乡来到这座小城,后成为一名采煤工人。在小城平淡无聊的生活中,孟庆余痴迷滑冰的故事很快远近闻名。传说中,他下矿都不忘背一双冰鞋。上世纪70年代,七台河市体校委任他成立了第一支短道速滑队。

  大部分七台河人都是马庆忠、孟庆余这样的外来者。因为这里原本就不算一座城市,只是一个小镇。

  1950年代,黑龙江省勃利县的一个农民上山撵貉子,不小心撵到洞里,发现了煤。勃利县工业局试探性地刨了一个小井口,发现了一个大煤矿。最初,煤矿隶属县里的工业科。伴随着“大跃进”时代的来临,能源很快成为国家最为倚重的资源。离七台河不远的大庆就因发现油田而闻名全国,这间接让黑龙江省开始整合省内能源。1959年9月份,勃利县煤矿被黑龙江省收归。

  七台河市是在政府和煤矿两股权力的博弈中诞生的。在勃利县,新成立的矿务局由省直接管辖,矿务局领导的行政级别是11级,比勃利县县委书记还高一级。“地方管不了企业,县里领导开会要对煤矿领导毕恭毕敬。”梁士才回忆说。他是勃利县人,从1950年代起在矿上工作,后来担任过七台河市煤炭管理局党委书记。

  为了缓和地方和国企的矛盾,1968年,七台河镇改为七台河特区,辖区不包括勃利县。1972年,七台河升级为县级市,但还是比矿务局低两级。1983年,在与勃利县合并后,七台河地方和煤矿两大系统才成为平级单位。

  至今,在七台河仍存在一个隐形的界限:约80万人口一半属于煤矿,一半属于地方。两套班子,泾渭分明。

  在1992年成为七台河体校一名基层教练后,马庆忠很快发现,选拔上来的小队员多出自矿工子弟。

  “不是我们特地选矿工家庭的孩子,而是这些孩子本身具备很优秀的素质。”马庆忠分析说,“矿工家的孩子独立性很强。父亲下井,母亲打工补贴家用,对孩子呵护不够,没有市政系统子弟那么细致。孩子有更多在外活动的空间。七台河市又处在一个丘陵地带,山上山下天天跑,矿工子弟的孩子腿部力量往往很好。”

  2010年冬奥会上,七台河走出的两个冠军王濛、孙琳琳都是矿工子弟。孙琳琳的家庭显然更符合七台河的发展逻辑。他父母本是辽宁丹东人,第一胎生了孙琳琳,是女儿,想躲避计划生育再要个儿子,所以背井离乡“逃”到七台河。

  孙琳琳的母亲王金娥说:“孙琳琳他爸以前就在矿上工作,我寻思着这里也有矿,比辽宁好混,生活水平低。如果生个女孩,就给我家亲戚,如果生个小子,就在这里待几年再回去。”起初,她并没有想长久地留在这个城市,觉得“这里太埋汰,污染太严重”。

  当年孙琳琳要去学速滑,母亲王金娥只问了一个问题:“要钱吗?”知道并不需太多费用时,她就没再管过女儿。孙琳琳住在七台河郊区,从家到体校要步行一个小时。王金娥从来没送过,因为“和他爸都忙着赚钱没时间管。如果接她一次,她指望上你,以后咋办?”

  绝大多数矿工家庭都是如此,矿上一天三班倒,回家喝点小酒倒头就睡,即使想管孩子,也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  矿工孩子家庭条件往往都不好。马庆忠记得,最难熬的是1993年。那年物价非常高,队员一个月交的130元的伙食费根本买不了什么的。常常有父母带走孩子,留下一句话:“马教练我们感谢你,但家里真没钱,咋办?”

  曾经,王金娥也不想让孙琳琳继续学滑冰了,她看过孙琳琳的一堂训练课,冬天,不能穿秋裤和袜子,教练说这是为了训练脚感。

  王金娥寻思着“这叫什么练法,咋这么苦?”再加上随着孙琳琳水平提高,一副冰刀原来是200块钱,现在要买3000块钱的,如果再入选省队,一年的学费是两万块。王金娥跟女儿说:“你别练了。”孙琳琳不吱声,实在被王金娥说急了,就低声说:“家里要实在不行,我就不练。”

  王金娥心软了。说起父母对孙琳琳成为奥运冠军起到的作用,王金娥很实在:“就是当年惯了她一下,让她继续练滑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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