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是最柔软又最坚硬的物质。柔软,是因为它白驹过隙,了无影踪。而坚硬,却是因为它一直就卡在你的灵魂里,无声而锋利。2009年的秋天,我就深深地陷在时光的这柔软与坚硬之中。我一方面感叹时光易逝,岁月已老;一方面却在时光的坚硬与恒久中,疼痛而清醒,思考且执着,迷惘并感叹。
这便是《撕裂》。
当然,《撕裂》是现在正式出版所使用的书名。在此之前,一直到正式付印,它的名字都叫《广场》。广场,巨大的时间与空间的集结,复杂的人与物的纠集,艰难的回忆与遗忘的开始与结束。我喜欢这个书名。应该说,触动我写作这样一本反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长篇的最初缘由,就是广场。广场如同一方印,打在我的青春岁月里。也打在许多人的青春岁月里。那里有苦,有乐,有痛,有笑,有泪水,有爱情……更多的是有叛逆,有觉醒,有前行,有伤痕。
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或者更多的广场。
个体的生命,总是会在时光的面前,自觉或不自觉地走到群体的广场上来。这样,实体的广场往往只是一个象征。我们需求的,是精神的广场。是精神和灵魂层面上的聚散地,是自由与激情的通道。2009年的秋天,我就沉在这广场之中。我说不出它是实体的,还仅仅是心灵的。它存在,它承载了我对那一个时代的所有疼与悲欢。
而在此之前,我从2007年开始,就专门进行官场长篇小说的创作。官场小说的表象性,与我所倡导的原生态,事实上是对我个人生活积累的一次清洗。我一直称之为“外在的创作”。虽然其中也包含着很多我个人的理想主义情怀。但那在本质意义上,可能是一个文人对当下体制的一种亚反抗。然而这种写作,也促使我在写作之余,思考和更深入地沉静。如此,广场这样一种既有广大外延又有深刻内涵的意象,就不断地出现。最终,便是《撕裂》。
我知道,这是对往昔岁月的一次潜沉。也因此,我体味到了被烙醒记忆的苦楚。
□洪放
壹
故事从1986年的冬天开始。刚从师范毕业的李小平,和文学青年高玄、王五月、栗丽等酝酿创办一份诗刊《一切》。他们喝酒,谈诗,谈全国各地正在不断高涨的文学新思潮。而这些,都发生在青桐城的中心广场上。广场边就是古老的文庙,里面既有李小平的姐姐李大梅,也有早年丧妻的有才气的乌亦天。
一切围绕着广场和这些人物展开了。
诗刊所渲染的新思潮,激动了青春的心,却让文化宣传部门头疼。第二期即因为“宣传庸俗的人生观”被叫停。但是,它并没有真正停止,当高玄从北京回来,青桐城因为拆迁而发生了小混混刺死英雄县长的事件后,高玄出版了《一切》的特刊,用五万字的篇幅探讨了拆迁之后的民主……诗社的主要成员因此入狱。
与此同时,李大梅与乌亦天的“忘年爱情”,最终以乌亦天的妥协而彻底失败。李大梅从西山断岩跳下,受伤后回到了一直追求她的高浩月的怀抱。李小平的同学吴德强,却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……
还有青桐城名士樊清鹤,和他的后来刺死县长的儿子樊天成,胜利餐馆的老板唐东方,被美术老师强奸后与李小平一次次走向欢愉的鲁田,“用灵魂爱人,而用肉体享受”的栗丽……以及后来融入商品经济大潮的叶逢春、毛达平,那个见了李小平总是脸红的笑着的女孩唐羊……
广场见证了1986到1989。而时光总是漫漶其中。在这些广场人物中,我还特意写了另一个与广场有些“隔”的人物——李小平的母亲王月红。她是旧社会烟花女子的私生女,后来成了剧团演员,又嫁给老实的小学老师李长友。她看似平常的一辈子,却极为不平常。她一直在爱情与日常生活中抗争,在内心的期望与世俗的冷漠中纠缠。最终,她回到家,回到了她母亲绣了一辈子的挂毯前。她慢慢地绣着,慢慢地老去。她的最后的岁月是无言的,却预示着一切皆不可言说的悲悯。这是个我寄托着思想的人物,她成为整个小说内在的一根弦,她颤动着,却最终喑哑。
有评论家认为:《撕裂》是一部带有个人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。诚然。但我更以为:这是一部那一个特定时代外省青年的集体自传。
贰
有些时光将被注定覆盖。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。
那是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年代,也是一个最为活跃和激情的年代。回过头来想,我为自己能经过那样的一个年代而庆幸。沙漠在沉寂亿万年之后,突然迎来了甘霖。那是一个没有选择的年代,各种思潮,各种意见,各种声音,各种理念,都在蓬勃,都在葳蕤,都在探头,都在往上往外往四周努力地呼喊努力地生长。个体生命意识,和群体对这个社会与这个民族的担忧,一齐集中,而且从未有过的如此融入。那个时代,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分子,又都是社会的改革者与思想者。我们思考,我们痛苦,我们建议,我们抗争,我们为我们自己的自由与思想欢呼。
广场,是那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载体。
在我的家乡,八十年代,诗歌从寂静之中抬起头来。写诗歌,办诗刊,讨论,争执,理解,与渴望,成了青春岁月的标签和内存。即使这是一个远离京城的外省小城,但是时代的风云,也早已影响到了这里。这里一样青春激荡,一样忧国忧民,一样充满着变革与民主的憧憬和呐喊。
而且,这也绝不是孤立的。八十年代,是全国思想空前大融合的时代。至少,国外思潮与国内思潮的融合,京城与外省的融合,个人与群体的融合,未来与当下的融合,成了鲜明的时代特征。正是基于此,《撕裂》中的背景才得以成立。
我愿意这本书,是对那个年代的微小的祭奠。
不仅仅那些人,那些我书中生活和奋斗着的那些生命,更重要的,是那些已经逝去的,和即将逝去的思想。
我愿意我的书打开那个年代的一角,通过一个人或者一群人,来回窥那个时代的纷纭与苍茫。
叁
近些年来,我依然生活在这座小城。悠久的文化,辉煌过,也窒息过。这座城市,同时光一道,正在进入失去信仰与道德失范的危机之中。我不是一个一味怀旧的人,但是,将灵魂中时时烙着的疼痛呈现出来,或许正是一个写作者和思想者的良知所在。
查建英曾经出过一本书,叫《八十年代访谈录》。那是一本力图对上世纪八十年代进行全景式地思想扫描的一本书,然而,掩卷之余,我却觉出那本书的偏失与狭窄。一个洪波翻涌的年代,中国的思想,绝不仅仅是京城和几座大的城市,在外省,在乡村,在工厂,在每一个角落,那个时代的思想都普遍性地存在。那是一个作为个体的中国人,思考最为深入和活跃的年代。我有时甚至想,那竟然仿佛是一个思想者的黄金时代。因此,在对八十年代话语权的诠释和占有上,许多人就显示了难以弥补的漏失。外省人的声音,外省人的话语表达,被描绘成了“被影响”和“呼应”。而我正要畅明的就是:外省人在那样一个时代,同样是主体思想者,八十年代话语中,外省人是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。
当然,中心话语与外省话语呈现的姿态是有所不同的。但是,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录与声音,它们的质地是一样的。都是金属,都是开放,都是沉重,都是义无反顾地前行与责任。
《撕裂》也许仅仅表现了这过于狭小的一个层面。仅仅是一座小城。但是,其中的诸多人物,他们组成了那一个时代的冲动、彷徨、茫然与坚定。
最初,我把它命名为《广场》。一是因为整个小说几乎都是围绕着广场进行,二当然也有一定的象征性的符号意义。在这广场上,诗歌在兴起,酒与爱情在滋长,同样,死亡和民主渐进过程中的困惑,也在争斗与绾结。
广场,绝不仅仅只是广场。
而撕裂,或许从精神层面上,从未来的回忆与表述角度,更具有了形而上的哲学意味。而这两者,都是我所企求的。
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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