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无疑问,人这一辈子,总会接到很多请柬。你打开,它们一律有着从远古就沿袭下来的郑重格式——兹定于公历某年某月某日,农历某年某月某日——当然,它们指向的,是同一个时间。这张有分量有质感的红纸,陈述了几层意思,第一,有两个人要结婚了;第二,你要以实际行动表达你内心深处的绵绵祝福;第三,你荣幸地被邀请出席一场婚礼,将和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群众坐在一起,共同参加并见证那个喧嚣盛大的叫做婚礼的仪式。
若干年来,在这些请柬的线路指引下东奔西跑,也见识了不少婚礼场面,如果简单分类的话,大体分为两种,奢华的,简朴的。
在我们这样尚不具备草坪露天西式婚礼的小城,可以称为奢华婚礼的,通常具备以下几个因素:酒店的档次高,酒和菜的规格高,婚庆公司弄的噱头足,喜糖盒子唯美,对了,还得有一个巧舌如簧据说很难请到的司仪。
当你如约抵达婚礼地点,新娘新郎的婚纱照首先会醒目置放在酒店第一道门口,然后,鲜花,层层叠叠的粉纱绸带,红毯,组成轰轰烈烈的指示牌,一路引导,领你顺利抵达位于某楼层之上的喜宴大厅。
新人早早并肩站在喜宴大厅门口,此时,你在来宾簿上签完到,便被人指点着推到一个由玫瑰百合组成的绚烂花墙前,和新人合影。有那么一秒钟,也许你会想到那些一到小长假就热闹拥挤不堪的人造景点,每一个景点前,都有人留影纪念,你这边刚被咔嚓拍下,下一个就小跑着上场,迫不及待占据你刚才站的地方,旁边还有排着长队等候的人。合影完毕,负责安排座位的家伙,会盘问清楚你的身份,将你引入你该呆着的新娘或新郎的亲属方阵。
既被归类为奢华,婚礼总要席开四十桌朝上的。假如你到早了,恰好可以安静坐下,在那些高大的靠背椅将被熙熙攘攘的宾客填满之前,先环顾四周,发现光彩四射的婚礼背后,那些步履匆忙默默无闻的平凡人们——有的正忙着搬运酒水,有的往婚礼台上置放道具,还有穿着露肩伴娘服的姑娘们,以不亚于新娘的兴奋,叽叽喳喳地小跑经过。
请柬上写十八时十八分婚礼正式开始,基本上都要朝后挪一小时的,因为最重要的那位嘉宾,总保持着最迟露面的记录。当他们拱手匆匆步入观看位置最好的观众席,鞭炮响起,鼓乐大作,事先布好的八小碟凉菜,被饿坏了的小孩们,早席卷一空。
婚礼现场实在是个八卦的好地方,假如你凑巧和一群热情可爱的八婆们坐在一起。她们会抢着告诉你,这一桌菜要花多少钱,这一瓶酒值多少钱,男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为了撑场面如何如何,女方家的七舅姥爷们为了不跌份又如何如何。她们说得很放肆很大声,因为体贴地害怕音乐太吵你听不到,也因为音乐太吵不怕别人听到。她们在敬酒环节齐声赞美婚礼所具有的派头,一转身,又会瞥着新娘母亲的背影,尖刻地唏嘘道,你们看,她最近忙得有点憔悴了。
奢华婚礼的噱头一般都比较多,比如,变成那个叫做非诚勿扰的相亲节目的亮灯格局,或者,伴娘伴郎们先来一段有喜感的集体探戈,或者,向每位来宾赠送两张可能会中五百万大奖的体育彩票——这些仪式,通通都离不开一个尤其擅长煽情的司仪。但是有一回,有个据说头顶金牌话筒之类桂冠的司仪,他的题外话实在太多了,煽情的环节过于冗长,以致后堂的热菜炒好了一时半会却不能送出来,来宾的辘辘饥肠里,显然充斥的是幽怨。
婚礼开始得迟,然而结束得总是很仓促,有急性子的群众来宾,来的目的,仿佛就为了要那两盒喜宴结束时分发的漂亮喜糖,急吼吼领了,立即拎包走人,由着那大盆的汤,整只的炖老母鸡,一筷子没动的明晃晃的肉圆子们,在璀璨的水晶灯下,寂寞地冷却下去。
那些奢华婚礼给我留下的印象,犹如一场盛大的烟火晚会,惊艳的欣赏之后,曲终人散。工人们忙着拆掉布景,吃力地卷起红毯,酒店经理忙着布置下一场婚礼,收拾勺子碗筷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——那算是婚姻的头道工序,每一对新人,在此被加工一下,再被投放进水深火热的生活当中。
记忆里,印象最深的,居然是一场再简朴不过的婚礼。近郊,一家门口挂几个红灯笼以土菜为主打的饭店里,男的穿一套结婚才置办的便宜西装,女的穿着租来的粉叽叽的婚纱,司仪就是饭店大堂经理,指挥完上菜,又飞速蹿上台,用一口“撇汤”的江淮普通话,为他们送上一对看上去就是从城隍庙批发来的胖布娃娃。没有音乐,没有背景台,没有签到簿,地上到处都是汤水留下的油迹,传菜员们高矮不齐,没有统一的服装,看起来显然来自一个家族。我记住的是一个细节——当兼职司仪指挥新娘新郎向他们的父母鞠躬的时候,那经提醒后才迟缓地站起来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四位农村老人,他们对这种仪式的慌乱,对鞠躬感到的不安,竭力想表现得自如一些的表情,让我动容——有时,没经过排练的真诚和不做作,也许是那一场婚礼,最打动人的瞬间。
□薄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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