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大殇
——一户舟曲人家的灾情
本刊特约记者/南庄
背景:8月7日深夜,舟曲县爆发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,夹杂着泥沙、巨石的洪流,从县城北边的三眼峪冲出,一路向南,横扫处于县城中心带上的三眼村、月圆村、北街、东街、南门村后,最终汇入县城边上的白龙江。泥石流裹挟来的大量泥沙、石块和建筑材料,淤积在1公里的江道内,厚度约9米,将白龙江拦截成为一个堰塞湖,上游回水约2.6公里,蓄积水体200万立方米,淹没上游村镇,威胁下游安全。
截至8月15日16时,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已致舟曲1248人遇难、496人失踪。
泥石流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,泥石流堵塞白龙江形成的堰塞湖,还将舟曲县城近一半淹在水中,很多人无家可归。
由于舟曲县城内的泥石流尚未清除,部分道路仍然漫水,目前从各地运来的救灾物资,只能暂时囤积在距县城2公里的交警大队后院内。从各地聚集而来的大批志愿者,还有舟曲各乡镇组织的党员突击队,则被组织来向县城内运送救灾物资。
记者在进城道路上碰到了在博峪乡政府工作的王磊,他正带领着18人的“党员突击队”,每人背着一箱水和三箱方便面向县城进发。在每个队员的肩膀上,还塞着两个矿泉水瓶,“绳子勒得肩膀疼,塞瓶矿泉水,既减轻了绳子的勒力,又能多运两瓶水进去。”
运送的物资主要进入三个安置点和县政府,然后统一发放。收获季节从田里运粮食的背篓,现在被灾民们用来搬运各种救灾物资:方便面、矿泉水、棉被和折叠床等物。
在舟曲县城内的各条道路旁,已开始张贴各个派出所、工商局、学校的临时办公手机号码。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后,这座小城正在慢慢恢复秩序,只是重建之路,尚且艰难、遥远。
一家八口被埋
藏身于南秦岭山脉深处的小县城舟曲,从未受到过这样大的关注。
8月7日深夜,舟曲县爆发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。沧海桑田之变,刹那完成,舟曲县城中心一夜之间化为一条宽500米、长5公里的沙石淤积带。生活在那里的人们,又是如何在这场突然降临的灾难中,改变了生活的轨迹?
家住舟曲县城南门村的冯女,如今每天瘫靠在自家二楼的栏杆上,目光呆滞地盯着与自己身高几乎齐平的沙石堆积物。
在这3米多高的沙石下面,是她的8个亲人:与丈夫张海元生的一双儿女,张海元大哥张清元一家5口,还有三级“家族树”的最顶端——张氏兄弟67岁的母亲王女。
王女一家是这个西北小县城里非常典型的传统家庭,老人到了子孙满堂、颐享天年的年纪,两个已届中年的儿子成为家庭的顶梁柱,儿媳们帮衬男人打杂并料理家务,孙子孙女们都还在读书。一大家10口人,都住在这幢三层五间的砖木结构楼房内。
313省道,是经过舟曲县唯一的一条高等级公路。张清元此前在313省道边上开着一家修车店,靠给过往汽车修车补胎来赚钱,他的妻子和3个儿女也都住在修车店里。今年7月,由于修车店租赁的房屋要拆迁,张清元被要求于8月3日前搬走。7月底时,张清元带着妻子和儿女们回到南门村,和弟弟一家一起住在家里的老宅。
张清元有2女1男3个孩子,20岁的大女儿在舟曲一中读书,今年参加了高考,被湖南一家医学院录取,按照计划,她9月份就该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读大学。16岁的二女儿和13岁的儿子还在读中学和小学。跑运输的张海元和妻子冯女有1男1女2个孩子:儿子张培,今年17岁,在舟曲一中上高一;女儿张林,今年12岁,在城关一小读五年级。正是暑假,5个读书的孩子都放假在家。
舟曲的夏天,天气很热。和往年一样,一到此时,一家人大部分都转移到一楼睡觉。张清元一家在一楼东边3间房里睡觉。张海元的女儿张林和奶奶在西边1间房内睡觉,张海元夫妻仍在二楼睡觉,儿子张培喜欢有更多的私人环境,一个人在三楼睡觉。
8月7日这天晚上,舟曲的天空不停闪电,县城只落了些小雨,刚打湿地面。
临近凌晨,全家人都已睡觉,唯有张海元仍在不远处的县城旧派出所附近卸货。突然,全家人被一阵阵无法形容的巨响惊醒。冯女事后回忆,只清晰记得那声音“很响、很响”。
大家都从床上起来,在一楼睡觉的人先出来到了院子里,动作迅速的张培也从三楼下到院子里,王女则正从二楼下楼梯。张清元先打开一扇大门,但抬头就发现,洪水裹挟着巨石,翻滚着已逼近门前。“那么高,在半空中滚啊滚。”冯女边说,边把双手举在头顶,做着滚动的手势。
院子里的几个人转身就往回跑,但洪水瞬间已到门前,撞倒大门的木制门扇,闯了进来。落在后面的冯女,又迅速逃回二楼,站到一个桌子上。“当时只听大哥喊了一声‘我的脚’,然后人就都不见了。”
看着洪流仍沿桌腿往上涨,冯女赶紧给丈夫和亲戚打电话。张海元的妹夫,从房子一侧的窗户钻进来,把她拉出去,让她到了高岸上。而在不远处卸货的张海元,被奔腾而下的洪流,隔在另一头。“自己跺着脚,干着急但过不来,硬上也只是白搭一条命啊。”
寻找被埋者
次日一早,张海元的亲戚都赶来县城,一起挖掘院子里的泥石流堆积物,寻找被掩埋的8个亲人。随后赶来参与救援的武警甘肃省森林总队的10名战士,也帮着在这块不足20平方米的院子里挖掘。
由于泥石流带内都是浓稠的沙石泥浆,非常松软,人踩在上面都会陷入,因此重型机械根本无法直接进入挖掘。因此,挖掘堆积物寻找被埋者,只能依靠人力,先在泥石流表面铺上木板,踩着进入后,再使用铁锹和镐头挖掘。
松软浓稠的沙石泥浆,不仅带有黏性,而且会轻轻流动。救援者掘出的坑,常不知不觉被挤压吞噬后缩小。救援者不得不在坑壁中间,先挖出一圈台阶,踩踏结实后,再继续向下挖。经过4天的挖掘,在张海元家的院子里,挖出了一个深约2米的坑,坑底是登山包一样大的巨石。救援者用铁锤砸碎,一块块搬出。
但随后他们碰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坎:积水。起先坑还浅时,水并不多,可以用水盆接力舀出去。但坑深达2米多后,整个泥石流带里饱含的水,也往这个低洼的坑里渗过来。脸盆一盆盆舀出去,但水却丝毫不减少。张海元借来了两个小型抽水泵,同时开动,虽然坑内的水开始减少,但怎么也抽不干净,后来发现水底还往上咕咕冒水。
无法抽干水,战士们就无法把巨石砸碎,挖掘也无法进行。救援人员不得不暂时放弃,转移到其他较高的地方继续挖掘。
冯女希望挖掘机能够来帮忙,“用铲子几下就把石头挖起来了,石头下面就是院子底部,人就看见了。”但在距离冯女家不足50米的泥石流带中,还深陷着两台挖掘机无法动弹。
冯女家的房子,处在泥石流冲击带的边缘,房子一楼虽被掩埋,但二楼以上仍屹立在泥石流堆积物中。而处在500米宽、5公里长泥石流冲击带上的人家,房屋几乎全被推倒、掩埋。舟曲县相对守旧,大部分人家都是三四代同堂,住在一座房子里,且每一个小家庭一般都有2个以上的儿女。因此在此次泥石流中,一家十几口、几十口人的生命全部被埋的情形,并不鲜见。冯女的娘家,就是10人全部被埋。而被泥石流掩埋,几乎可以和遇难画等号。因此,此次救援中,挖出的多是尸体,只有寥寥几个幸存者,也只是在冲击带边缘,被冲塌的房子所困住者。
由于泥石流发生在深夜,几乎毫无预兆,因此很多被埋者被发现时还在床上躺着。家住泥石流冲击带上又逃过一劫的,都是当晚外出的人。8月7日是周六,家住东街的杨大哥和妻儿们去了丈母娘家,只有父母在家。次日天一亮,他匆匆赶到县城,在泥石流带上铺上木板,一步步走到自己房子附近,但除了一片泥石流,房子已整个不见了。
家住北街的杜先生,则是因单位值夜班逃过一劫。但家里母亲、妻子、女儿都被掩埋。9日,妻子遗体先被挖出来。11日,老人和孙女的遗体也挖了出来,两具遗体还紧紧抱在一起,“两人都还在床上躺着呢,估计是害怕,所以抱在一起。小孩的眼珠子都吊在外面。”杜先生的妹妹杜江水说。因为没有棺材,他们只得用木板钉了一个大木盒子,把三人的遗体装在一起,先暂时埋在祖坟旁边。
记者手记:
山的那边还是山,山和山之间有条河。用这句话来形容舟曲附近的地形,再恰当不过。沿313省道驱车往舟曲的路上,两边群山相夹,公路在谷底与白龙江并行向前,时而在河之左岸,时而在河之右岸。连绵的群山中,不时出现一个峪口,峪口前一片扇形碎石铺向白龙江,这是泥石流留下的痕迹。
峪口是山洪汇入河流的地方,由于洪水冲刷,峪口前往往出现一片阔地,并成为人类聚集的地方。舟曲县城就背靠着三眼峪,三眼峪出来的洪水,沿县城中心一条沟渠汇入白龙江。此前,为防止山洪从三眼峪直接冲出,当地已在三眼峪内建造了数十道防洪坝。但此次特大泥石流还是将防洪坝一一冲垮,闯入县城肆虐。
站在居住的角度看,这地方的环境太过恶劣。但这块地方本就是洪水冲刷出来的,人类的进入,只是抢占了山洪的泄洪通道。此次特大泥石流,是否可以看作是大自然的一种反争夺呢?
谈及舟曲重建,有人建议整体搬迁。但仅仅舟曲县城,就有5万的人口,整个白龙江峡谷内有多少人?要把这些人全部搬迁并安置,谈何容易。况且,搬到哪里也是一个问题。要知道,中国三分之二的面积是山地。
(摘自《法律与生活》半月刊9月上半月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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