舟曲:向死而生
在舟曲的救援现场,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,泥石流和地震不一样。
有什么不一样?泥石流掩盖的人群更悲惨,在它下面,几乎没有幸存者生还。这就注定了舟曲的救援,在以另一种方式进行。
主笔◎王恺 摄影◎关海彤
引子:进入舟曲
黑夜掩盖了混乱而残酷的死亡现场。
从汉中机场出发去往舟曲,一路上风平浪静,快到时已经是深夜22点多,因此狭窄的公路两旁不断有岩石剥落的大山,道路上一堆堆凶险的石块都不在我们视野中,我们只能听到白龙江急促而断裂的水声,像是巨人的喘息。
离县城还有10公里,车被堵在路上,沿途全是各种救援车辆,前方道路塌方严重。此时已经是8月9日23点,我们决定步行进城,旁边的是一辆舟曲百姓的小卡车,上面拉着一口棺材,是白天从20公里外的两河口镇抢购来的,主人是舟曲县城关南街人。死亡的影子终于出现在身边。
“昨晚上特别闷热,没有一点下雨的意思,我们两口子睡不着,开窗户看下不下雨,就听到山上‘刷刷’的声音,像是卡车运钢管拖在地上,放大了几十倍。这就是泥石流下来的声音。不过,那时候还以为是洪水,拉着孩子起来跑,出门两三分钟,我家的一楼,已经是黑糊糊被泥水封住了,捡了三条命,全家在山上蹲了一夜。”车主人对我们说。
天亮了发现独自住在北街的母亲已经遇难,倒是很快找到了遗体,天热,决定连夜安葬。车既然进不去,一人背起了上面的板子,剩下的棺材架子由4个人抬着,抢进城去。我们跟随着他们一路前行,深一脚浅一脚,路旁都是宿营的战士。
突然,有一大片空地,空得让人诧异。空气中的气味是浓重的腥臭,立刻明白,这是露天的遗体堆积处。这里堆放着200多具遗体,供县上的居民来辨认亲人,看守的全是县里的干部,都不怎么说话,黑暗中坐成一排,使劲抽烟,低声告诉我们快走。“白天太热,才两天,已经有味道了。”
这才意识到,舟曲真的就在眼前了。从公路上进入县城,除了不断地上下爬坡外并无他异,县城居然还有一两盏路灯亮着,看得见满街的水和泥,只在路边,用木板和横梁搭起一条艰难的小路。抬棺材的一位老乡厉声告诉我:千万别走偏,这是唯一的路,“白天的时候,有人不知道死活,一下子踏进泥里去,只剩下半截身子还在外面,死拉活拉才拉出来”。县城四面环绕着黑黢黢的高山,泥石流从北面的几座高山间的沟峪中冲下,因为落差很大,瞬间贯穿南北,席卷沿途的一切,冲进白龙江。白龙江被大量泥沙石,还有冲垮的房屋、建材堵塞,洪水上涨,又淹没了大批沿江的房屋。上下夹击,从8月7日23点40分开始,不到20分钟,整个舟曲县城的核心街道瘫痪。
尽管有木板在脚下垫着,下面还是软得让人惊恐,被提醒后才知道,这里就是受灾较轻的罗家峪。“你们现在站的地方,下面是两层楼房,中间填满了泥水,地面能不软吗?”抬棺材的队伍,不知不觉壮大了,几路人马,抬了几具棺材小跑着前行,我们选定了一支——因为他们到的墓葬地点最近,就在紧挨县城的小山坡上。黑暗的泥泞中,爆竹、花圈都没有,只杀了一只鸡,围绕着墓地转了几圈,刚才路上还和我们说话的抬棺材板的孝子突然放声大哭,声音在凝重的夜晚里,非常高亢。不过,这也是舟曲这几日最熟悉的声音了,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。
他们强硬地喊我们就在街道两边的廊下睡觉:“没有房了,我们有被子给你们,还有纸盒垫在下面,千万别再往西边走了,西边就是三眼峪,晚上不安全。”
舟曲的死亡地理
黎明时分,挖掘机的声音惊醒了我们。三眼峪终于在眼前。被媒体反复提起的5公里长、500多米宽的地带,第一眼看上去并不起眼,大片大片的泥浆和石头堆积起来,像是从北边的高山上倾斜下来一条已经干涸的沟谷,直冲入水流湍急而昏黄的白龙江。可是,迈上去只一步,石头缝隙里还在往外漾出的红色血水立刻叫人明白,这里就是死亡的第一现场。
虽然还是清晨6点,可是多数人已经在现场忙碌起来,几十人一堆,泥巴满身地在地上刨着。舟曲县城并不大,城乡分界也很不明显,尚处于前规划时代,只有当地人,能面对着荡然无存的废墟,准确地说清楚,这是月圆村的杨家,下面挨着的,是压面条李家的四层楼,再往下,是前年刚盖的一幢商品房,被泥石流彻底淹没的一楼和二楼的住户,哪几家是本地人,哪几家是外地搬来的。
半夜时分,泥石流中夹杂的巨大石头,击中了最上面的月圆村的房屋,然后,从北到南的几百幢房子,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巨大力量冲击倒下,再被泥浆封盖。这也是我们看现场像干涸的河谷的原因,昔日的人迹毁灭得干净彻底。
女人们坐在泥石流冲下来的大石块上徒劳地哭泣,泥石流现场和地震现场差别很大,埋在下面几乎没有生还可能,所以,多数男人们沉默寡言地挖掘着遗体。40多岁的苏江桂和两个老年妇女抱在一团,3个人,各自都失去了自己家的几位亲人,哭泣中夹杂着曲调,是当地人哀叹死者的哭丧调。说到要紧的地方,苏没有了曲调,而是大声抽噎,她母亲瘫痪,父亲高血压,都不能来现场。“前天泥石流下来的时候,别人都跑,我家想跑也没法跑。”幸亏泥石流没有冲击瓦厂村的她家,而住在北街的妹妹一家5口,最小的孩子才7个月大,在瞬间就没了任何痕迹。三层楼的房子,在地面上,一点影子都没留。“我想和他们一起走啊。”她说,父母亲在家里,得到消息后,也快不行了。
张斌沉默着,前两天的暴晒,已经使他满面赤红。刚见他时,以为他只是帮助挖掘的政府工作人员,因为他表情还算平静。打听了一下才明白,正在挖掘的,是他自己家的房子,里面有妻子和17岁的儿子。这个50岁的男人,面对一家人的死亡,还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。
他在县政协工作,当晚在办公室加班,回来路上要经过小山坡,就在往山坡下走的时候:“那天晚上县城没下什么雨,燥热,就像要来灾难似的天气。忽然,我的上方响起了泥石流的声音,像几十辆火车开过的声音,轰隆隆,始终不断。”他往家跑,可是山下涌上来的人群把路阻断了。他说:“我喊着我要下去,要下去,可是硬被人群抬了上去。天亮时下山,家里依稀能看见的,就是一片屋顶。”
张斌家的两层楼和小院,正好临着昔日的三眼峪沟,泥巴下面,这个坐标系已经不起作用,反倒是他家后面的一幢两层楼的长条形旅馆,尽管被撕掉了一半,但还是能充当寻找的坐标。8日上午,他在现场的石头缝隙里,找到了不少书,判断出自家书房所在地,然后找来解放军,掀开了上面的几百块石头后,找到了家的屋顶,挖完泥浆后,下面是床,还有儿子的书包,然后是儿子的遗体。棺材买不到了,亲戚帮他用木板钉了个小棺材;现在挖的,是他的妻子。
与一般百姓不同,张斌能准确画出自己家房子的结构,给救援者挖掘做参考,可是,在这次泥石流的掩盖下,这种参考,用处也不大。“现在我的家,就全部在儿子这个书包里了。昨天晚上,拿着这个书包,难过得怎么睡也睡不着。”在我们离开时候,他还硬要礼貌地塞两瓶水给我们。
张斌的家,几乎在县城的北街和南街交汇的十字路口,往上走,他告诉我们是城市最北端的月圆村,前两年他还在旅游局工作的时候,曾经想把这个满是绿树和古民居的村落改造成景点,可现在,这村庄已经在地图上消失了。8月8日统计,整个村子,还有6个活人,这几个人当晚不是在走亲戚,就是在外面吃饭。因为位置高,上面再没有人居住,村庄里的人,是首当其冲地被泥石流吞没的那批人。
从张斌家往下走,是城关镇一片密集的楼房,近几年舟曲外来人口增多,当地人想出的生财之道,就是加盖自己家的楼房出租。杨金荣的女儿家就是这样,67岁的杨金荣一家的房子和女儿家的房子仅隔了两三幢房的距离。“生长在这里,多年了,从没有听说过泥石流是什么,那晚上听到洪水来了,就和家里人一起奔。”当地人管跑叫“奔”。
可是女儿家就完了。说起女儿,老人的眼角里慢慢渗出眼泪,女儿40多岁,几年前和丈夫双双下岗,两人翻盖了房子,提供给来县城上学的学生住。女儿还开了个小小的压面的作坊,两口子日子刚恢复起来,没想到,全家7口人一起,瞬间死亡。已经挖了3天,可是,毫无踪影。连女儿房间里的任何物件都没找到,老伴被叫去了,辨别房子的方向,给下一步的挖掘做基础工作。“两个外孙子,一个刚高考结束,打算玩个暑假,可是转眼就没了。”老人用手去擦眼角的泪,不愿意让我们看见,和张斌一样,他也顽固地保持着一种尊严。
更凄惨的是,也有若干家庭无一人生还,县政府的告示上写道,若是遗体无人认领,则由政府集体火化掩埋,甚至连名字都没有。
这片昔日密集的居民房如今就是硕大的石头的天下,最大的一块,现场的地质人员介绍有3吨重,山上据说还有数百吨的石头。巨大的力量下,最上面的月圆村和最下面的林场宿舍并没有什么区别,全部沉没在泥石流下面。在上面忙碌的,是数不清的挖掘者。
最无奈的救援
江水退不下去,十来个人用铁锹使劲疏通出一条水道,想让水流出一点,另外十几个人接力似的把泥浆石块运到一边,30多人奋战了两天两夜,已经挖出一个4岁孩子的遗体,盖在绿色的厚被子里面,大概是为了防止味道散出。
事实上,四周气息已经足够浓厚,如固形物。而烈日无疑是催化剂,人人晒暴了皮,可还在奋力地挖掘着。
现在是在挖他的母亲,丈夫被好几个人拉着,努力使他不要接近。亲戚们茫然地哭泣着,拿着大红被子围成了圈站着,寿衣都已经准备好了,至少要逝者有一个好的离去。终于,第三天上午,遗体被发现,从发现到清理掉身上堆积的泥土石块,至少还要半天时间,只能靠人工。
露在地面上的胳膊上有淤青,表明是石头先砸过来,然后泥浆又让人窒息死亡。不忍看,转向在旁边一堆泥土上挖掘的宁夏消防队。指挥者杨波摇头,很不愿意说话。他们8日晚上就从银川赶到了这里,不过,已经没什么生者可以抢救,“是特别迷惘的感觉”。
他告诉我,我们现在站的地方,至少是三四层楼的楼顶那么高,来到现场,他就明白,在已经倒塌的,并且被泥浆盖住的房子里面,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。难怪国际上的惯例,泥石流后一般不救援。他们在这里挖掘,就因为家家户户的百姓要求能看见家人的遗体。“入土为安,还是中国人的基本愿望,与其说我们是在救援,不如说是满足活着的人的要求,另外,挖出一个遗体,也给死者一点尊严。”他说。
不过,这种挖掘死者的活也异常艰难。“上次地震救援时候,多数房子未倒,我们消防队的多数器械,像切割机,挖掘机,甚至支架绳索都有用处。可是到这里,我一看就傻眼了,全部被泥土和石块埋了,那么挖吧,纯粹手工。”几十个消防队员干一整天,也许只能清理出一块屋顶,再靠吊机拿走屋顶,下面的,还是泥浆,接着挖。挖完了还不知道人在不在这间屋子里,所以,在整整3天大规模的救援挖掘后,清理出来的遗体还是不全,只有几百具。杨波顿了顿,说:“尽人力吧。”
小莉和来自成都市的其他几十名专业的志愿者也是这样,来到这里后才发现,在地震现场积累的救援经验,在泥石流现场毫无用处。他们一群人是8日从四川广元驱车前来的,因交通不便,9日深夜才到这里。还没有走到三眼峪,就被一群百姓拦住,希望能把一幢楼下面被洪水淹死的一位亲属遗体打捞出来,说是已经在水里摸到了胳膊。工作了四五个小时,可是发现,即使是绳索已经绑住了死者胳膊,也没法把她捞出来。“她不光是被淹死在水里,身上还盖满了泥土和石块,要清理很困难,这里水位高于别处,水下清理不太可能。”
尽管他们的志愿者团队中还有专业的水务局工作者,后来还是放弃了。在我们离开县城的3天后,看见亲属们已经在水道里建了一个小型堤坝,把水分流了,这才能把死者身上的石块清理掉,几个人排成一排,正在以拔河的姿态把死者遗体往外拉。亲属们告诉我,死者其实本来可以逃生,她住在5楼,因为下楼通知住在另一幢楼的母亲逃跑,才因此遇难。
也有突然挖掘出大批死者的,这是县城旁的高山上,锁儿头村村民们的功劳。他们的村庄在泥石流中没有受损,可是村里有8个村民,7日晚上在县城北街上新开张的棋牌室里玩耍,只有一个回来的。这个村民听到上面巨大的声音,跑了出去,连连向屋子里大喊,洪水来了,快奔,快奔,可屋子里的人玩得正高兴,没有一个人出来,全部遇难。村里于是把所有壮劳动力召集到一起,在现场挖了3天,夜里也拿着电筒连续作战。参加挖掘的严庆柱告诉我们:“主要是害怕过几天不让动了,结果11日夜里挖出来了。我们请解放军用吊车掀开屋顶,一屋子的泥巴,看到牌桌了,可是一个人都没有。再挖,十七八具遗体叠在隔壁屋子里,水来得又大又突然,把他们全部推到那里了。”挖出来一具,周围守候的亲人们就扑上来认领一具,哭泣着,然后用大红大绿的寿衣收拾了去。
还有的地方挖出存折和现金来,因为泥石流淹没的区域是舟曲的商业街道,所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,亲属们一边数钱,一边哀哭,死亡和生存都那么无奈。
在泥石流堆上走,时常能被一阵阵鞭炮声惊扰,挖出来的遗体旁,活着的人们在用各种方式送别。不过,更大的声音,还是来自白龙江上的爆炸声,兰州军区某兵工团正在努力炸开江上的堰塞湖,希望淹没县城几条街道的洪水能尽快退却。
团长胡正强已经累得瘫在一边,他告诉我们,他们团是8月6日才从玉树灾区撤离回兰州休整的,结果休整还不到一天,8日早上就出发了,“很多人在兰州就洗了个澡”。他们团不仅负责现场抢救任务,还有更重要的但是普通百姓不太理解的工作:在堰塞的白龙江江面上炸出一个口子,保证积蓄的水流畅通,否则这几天接着有雨的话,下游地区可能会有更大的灾难。
这就是在县城时常听到爆炸声。“非常艰难,甚至比上次地震排除堰塞的险情还要难。主要是堆积在江里的堵塞物,不像地震只有泥沙和树木,这次里面还有很多住宅的残迹,包括各种建筑钢架。首先是炸哪里需要确定,因为江面扩大了很多,我们现在想的是在淤泥里面炸一个洞,加大流速,使水能自然冲掉一些堵塞物,这样就能下降一点水位。更难的是掌握炸药的量,江面紧靠民房,炸药放多了有危险,少了又起不到作用。军区里的专家来了一批,每次使用多少炸药,都有精确的计算。”他说。
10日,经过几十次爆炸,江面降低了1米左右,白龙江堵塞的情况有所缓和,可是11日一场大雨,白龙江上游又来了大量泥沙和石头,我们离开的时候,爆炸还在不断进行中。
当然,也有幸运地被救出者,不过都不是在泥石流下面,而是在被冲垮而未倒塌的边上的房子里,11日上午10点多,一位50多岁的藏族聋哑老人被救了出来,送进了医院。
这一消息鼓舞了一些家属,23点多,一位家属说,听见了自家被泥浆盖住的一层楼里还有生命迹象,国际救援队的搜救犬来了三四只,硕大的拉布拉多犬的腿被泥水淹没,这些搜救犬们已经兴奋而疲惫地工作了几小时,可是毫无反应,原来在水中,它们的嗅觉不那么灵敏了。半夜暴雨,在上游马上要下来洪水的消息下,救援队和家属们只能被迫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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